我只有听母语的歌会哭

June 20, 2024 (4mo ago)

这两天在B站乱shuffle一些歌和live表演,听到张蔷feat新裤子唱的「别再问我什么是disco和手扶拖拉机斯基」, 突然又想到了上面那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公园游泳池的mv会蓦地感觉很中式梦核,让我想到小时候奶奶家楼下的样子。老一代居民楼都是苏联的建筑风格,以至于看到俄罗斯的老式居民楼,也觉得恍惚回到了小时候的家门口——沿着小巷子一直走,目光跟着剥落的墙上爬满的青苔,几十步的路好像就可以闻到奶奶家的饭香。

被时间一同溶解掉的记忆还有春熙路被拆掉的伊藤洋华堂,童年的时候每到周末妈妈就会和我坐火车来春熙路,住在伊藤对面的宾馆(因为早上可以送一包手指饼干和蒙牛牛奶) ,逛完一整天傍晚还可以去伊藤的负一楼逛超市。天晓得对一个来自四川小城市的小孩来说,当时伊藤的负一楼几乎约等于对“美好生活”这四个字的所有想象 。每层电梯旁有座位、免费饮水机,晚上熟食不仅可以免费试吃还可以光明正大的打折。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是日式服务,我只知道这远不是如今的山姆和costco所能粗暴标签的中产乌托邦。

时隔多年当我从成都到北京实习的时候,仍然找到伊藤满足我小小的乡愁,学着像妈妈那样把肉和蔬菜、生食和熟食分开用保鲜袋装好。好像这些独立生活的琐碎才是真正连接我骨骼的,一个人长大的仪式。而如今,伊藤被拆掉了,好像我的童年中的一部分也被肢解了。当然,长大的我失去的何止是伊藤。那些关于成都的朦胧,关于川渝的潮湿又闷热的记忆都在洛杉矶下午毫无礼貌的大太阳中被风干。

就像最近,我和伴侣一起重温早期的柯南,来日本采风的白男摄影师和日本女生的罗马音误会导致了一连串杀人案,看完觉得很荒谬的剧情在千禧年代竟如此成立。那些因为互联网尚不发达而愈加绵延的情愫,当年让尚是小学生的我也感同身受。柯南和小兰之间充斥的那种错位的情感、十几岁远距离电话恋爱的心悸、每次害怕暴露的焦灼和新一现身后的惊喜,如今已变成剧场版不慌不忙的无聊正义和科技狠活。而小时候因为想看柯南所以总去新华书店蹭黑白漫画单行本的我,尚不知道让我挂念着的,那种世纪末独有的,个体情感的漫长孤独,十几年后早已被互联网加速成为梦幻泡影消失殆尽。

在千禧年长大带给我的记忆,不能绕过的是北京欢迎你的群星合唱,那天晚上因为在外面吃饭庆祝到家还错过了一些开幕式;还有汶川地震开始时正值英语课的记忆,妈妈笑我都地震了还赶回去拿眼镜盒,好多个晚上我们因为怕余震连鞋也穿着睡;还有那些小时候偷偷用qq挂星星太阳,偷偷上百度空素小兔gaara贴吧,背下网址偷偷玩4399挖金矿还有xuanxuan小游戏换装的记忆。互联网曾带给我很本真纯粹的快乐,因为这份快乐连拨号连接的每一秒眼睛都专注得不舍得离开屏幕。天真的我,幻想和面前的这个方块是一起上演快乐星球的亲密朋友。没有短视频消遣的年代,在微机课上玩打字游戏也觉得满足。没有表情包充数的年代,回家和朋友光敲键盘也能整整聊上一天。

那时的我尚不知道我的成长和时代是共振的,尚不知道每天放学会看的报纸有一天会无人在意,尚不知道我最爱的知音漫客、最小说、文艺风赏有一天也会停刊,尚不知道有一天我会被标志为新时代的Gen Z 却逐渐成为互联网上问这个梗什么意思的95后,也尚不知道那些小时候努力去理解的理论概念有一天会被符号和缩写消解掉。那些曾经和爷爷奶奶一起看过的金粉世家、天龙八部、错爱一生、和风云雄霸天下,那些不同时代背景下波诡云谲的复杂爱恨逐渐被流量裹挟的假人模糊成光滑精致却没有表情的面庞,通通简化成黑白分明的好人坏人和道德纯洁能力无敌的男主女主。

手机里每个软件的算法带来的推荐内容精准得如同视频的4K高清镜头下分明的毛孔,可以在放下话头拿起手机那一瞬就捕捉到刚才的关键词。然而我曾经真正惦念过,迷恋过的那些,已经被科技发展的暴力模糊掉了。这种暴力模糊掉的不只是我的注意力,还有那些被缩写和谐音砍伐得支离破碎的中文,那些曾经一笔一划用钢笔仔细写下的词语,如今退化成键盘敲打出却分辨不来的错别字。那些宿舍夜晚打开手电字字细读的文章书籍,在mp4上一部部下载好投入观赏的电影,各色人物的一生如今都可以尽数被简化成十来分钟而已。

如此种种,时常觉得95后好像横亘在80后00后之间,记忆里有种错位的老派。对于童年的记忆好像世纪末的幻梦一场。那时世界尚未崩坏,我还尚未长大,一切都好像还是世纪末那样。每个人都真心觉得,新世纪来得像梦一样,以后的路不再会有痛苦,可以让每个人都暖洋洋。

很奇怪的是,在国内度过我的童年和青春期,好像只是眨眼一瞬,而在美国生活不过两三年而已,却足足地冲击我的语言机制。而我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因为接触英语太久而突然想不起来中文怎么说。四川话、普通话和英语,如果太久不出门的话甚至会把握不好第一句蹦出来的是什么。

我想,大概是因为经历过千禧年,那份从小到大对母语的热爱把一部分的我永远留在了国内。我没有办法做到完全忘记那些家乡的记忆带给我的潮湿感,那些感官上触碰我浸润我的,不仅是四川的红油浸泡出来的爽快辛辣的方言,还有英语国家里大众并不熟知的,中国人千百年的中庸与忍耐磨砺出来的复杂、宽厚、与狡黠。生活在别处,中文竟是我唯一的行李。

而如今,让我无意间在他乡生活中拾起这一切往事的,竟然是peter hessler/何伟的江城,以及他的在New Yorker上的短文。他用英文写作的中国让我退化成世界其中一个粒子, 遥遥看着我的来处。看着他的涪陵往事,我好像也能在宇宙的某个平行角落回到我的家乡。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